陈彩虹,高级经济师,长期供职于中国建设银行,现任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特聘教授。出版有《现代货币论丛》《钱说——货币金融学漫话》《经济学的视界》《世界大转折》等10多部著作、文集。
借据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熟知的一种价值凭证。在中国,我们看到的普通纸质借据,大致是这样表述的:“今借到,张三家大桌四个、长椅十六条,三天后完整、完好归还。2021年11月11日。李四(签字或盖章)”。当李四递上此借据,获得张三同意后,借出借入活动开始;随后,桌椅从张三家搬到李四家;三日之后,桌椅归还, 借据回位李四手中,整个借出借入活动结束。
一份简单的纸质借据,通常包括有这样几个要素:一是借出和借入者姓名,二是借出借入物名称, 三是借出借入物数量,四是借出借入的时间以及归还安排,五是借出借入者一方或双方签字画押的生效约定,等等。由于借据有实际物品内容的明确指向,如上面的桌椅,这个凭证就“有价值”。同时,由于任何的借出借入活动从开始到“物归原主”,总是存在一个“借用”的时间段,如上面例子的三天,借据就出现了一个特殊的“生命期”规定,被称为“有效期”。
颇有意味的是,在这个“有效期”里,借据是一个独立的存在物件,它并非只有静静地呆在张三家抽屉里一种选择;它也可以转给王五家保存,或请王五家三天后代为收回桌椅,或转手将桌椅卖给王五家,当然也可赠予;还可以用它作抵押,到陈六家借别的物品,等等。也就是说,借据在“有效期” 内是存在许多种被使用可能性的, 借据因而有了超越最初借出借入活动内容的“衍生功能”,有了一种可能的“流动性”。这种“衍生功能”具有货币的一些特点,或者说涉及到了货币的某些功能。有些学者甚至于干脆称这样的借据,为个人发行的货币。借据由此进入了货币理论研究的视线。
经济学研究现实经济问题和经济现象,较为规范地将经济活动主体分为三个大类:一类是个人或家庭,一类是企业,还有一类是政府。在社会经济生活中,这三类主体,毫无疑问都会有借出借入的活动,也就都会产生借据。那么,所有的借据,都是性质一样的么?应当说,经济活动主体的不同,签发出来的借据一定不同,这种不同, 会体现在什么地方呢?
先看个人的借据。经济学研究对象中的个人,基本的定位是“消费者”,这是符合社会经济生活一般常识的。个人签出的借据,通常关联的借出借入物,消费性质的占绝大多数,主要是日常生活具体的实用物品,如上面例子中的桌椅; 而且,借用的期限较短,偶然为之情况最多。当然,现实生活中,个人之间也不乏借钱或借货币的,这种情况借入者也大多以消费为主, 额度很小,期限很短,仅仅发生在亲朋好友等人数有限的群体之中。因此,个人签出的借据,不论借出借入的是实物还是货币,“有效期”都很短,再加上实物内容或额度小等的限制,其“流动性”都不会高。也就是说,个人借据的“衍生功能”非常有限。
再看企业的借据。企业是产品的生产者(或劳务的提供者)。作为生产者,企业的借出借入活动, 涉及到的是机器、原材料、劳动力等生产要素,以及最终产出的产品等。由于企业分工的不同,特别是各种产品生产技术要求复杂,借出借入物就必须超越期限短、实物限制等的规定,因而生产性的借据涉及的,要么是通用性的机器设备, 要么就是“最通用”的货币——后者可以由企业根据生产需要自主决定获取生产要素的具体形态。我们看到,在现代企业生产活动中,企业通过“租赁”仍然有实物的借出借入活动,但更多是“ 融资” 类的货币借出借入活动,如赊销, 短期贸易信贷和银行借贷等,由此产生各种协议、合同和票据等“借据”。相比于个人的借据,企业的借据期限要长,大多不受实物内容的限制,借据可能的“衍生功能”会有较长的“有效期”,商业票据就是经典的代表。不过,企业借据是不是具有足够大的“流动性”,可以在“有效期”内被用于再出借、抵押、融资等,取决于借据的质量,即借据背后的生产产品内容的真实性、可靠性和经济价值的足量保障性。这种借据的质量,时常被笼统地称为“企业信用度”。
最后看政府的借据。政府的运作是需要开支和消费的,它不是生产者,而是一个特殊的消费者。它的开支主要来源于税收和规费收入,只要出现收不抵支的情况, 政府就要借钱,就会出现政府的借据。在现代社会里, 这种借据,大多以国债形式出现。鉴于国债是由政府签出的借据,完全以“钱”为内容,不存在任何实物的限制,期限可以灵活安排, 并且以国家税收和规费收入为归还保证,对于正常运作的政府而言,这种借据在“有效期”内, 就会有较大的“流动性”,容易转让、抵扣、抵押(质押)融资等。正因为此,国债类借据,在市场里是很受欢迎的经济价值凭证, 它要么处于“资产”一方,被人们用货币或“钱”来购买;要么处于“准货币”一方,被人们收存,随时可以转化为货币或“钱”,服务人们各种各样的社会需要。
不难看出,不论是个人、企业还是政府,由他们签出的借据,都是借出借入关系的建立,都有借出借入相关的基本要素,在这个意义上,不同的借据性质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这些借据的“衍生功能”,也就是它们在“有效期”内的“流动性”,存在明显的差别——个人借据的“流动性” 小,企业次之,政府则最高。正是这种差别,将我们带入到了借据与货币的特殊关联之中。
现代国家主权货币,以纸币为经典形式,是由主权国家发行的, 以一国现有的和潜在的经济实力为支撑的价值凭证。当你通过劳动,获得了一张百元的人民币, 你就可以用它在中国任何地方购买到你需要的产品或服务,表明人民币背后主权国家经济实力价值的强大。在这里,你持有的人民币,类似于一种借据,主权国家“借入”了你的劳动,签出了借据给你;主权国家“归还”你的劳动,则通过社会经济体系,通常是市场的方式,由你主动回收或购买产品及服务来实现。这里有“借出借入”相似过程,纸币的形式也有借据的主要要素,将国家主权货币看成一种借据,有一定的道理。
然而, 国家主权货币与包括国债类政府借据在内的一般借据,具有本质的不同。第一,国家主权货币的发行,并不是基于“借出借入”经济关系的建立来进行的,而是根据国家经济实力既有的和潜在的基础,结合宏观经济运行的稳定要求来进行的,这种发行没有满足政府开支和消费需要的任何直接关系;第二,国家主权货币的“流动性”,即为社会接受的普遍程度,是自身的内在规定,而不是如同一般借据一样, 是“衍生出来的功能”,因而国家主权货币的“流动性”,是其他任何借据的“流动性”都不可相提并论的;第三,国家主权货币一经发行,就在经济体系中存在和运转,并不存在一般借据所谓的“有效期”规定,也就不存在“归还”一类的安排。一言以蔽之, 国家主权货币看起来,有某种国家借据或政府借据的模样,但它不是借据,没有“借出借入”的直接关系。
将借据和货币关联起来,最为突出的方面,就是它们的“流动性”。借据也好,货币也罢,由于它们都是“ 有价值” 的凭证, 因而它们具有流动起来的共同基础, 都为人们所乐意接受。但由于支持的“价值”内容不同, “有效期”存在差异,借据和货币的“流动性”是不在一个层级的——个人借据、企业票据还有政府的国债,它们都受到“借出借入”内容、期限等的限制,“流动性”较低;国家主权货币则没有这些限制,流动无阻。认清这一点, 对于我们认清国家主权货币和国债的关系,认清一个国家财政主体的功能和货币发行主体之间的关系, 甚至于认清“什么是货币”和“什么是现代货币” , 意义非同小可。现代货币理论(MMT)就是基于对借据和货币理解上的偏差, 将两者等同起来,走入了货币理论认知的误区,带给了人们关于货币问题的种种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