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张 倪
今年年初，全球还沉浸在自国际金融危机以来首次同步性增长的喜悦中。然而后期，伴随着中美贸易摩擦的不断升级，与其他各类潜在风险叠加共振，再度增加了全球经济的不确定性。
在贸易摩擦的阴影下，全球经济前景如何？全球贸易体系将面临怎样的挑战？我们应如何研判应对这些风险带来的挑战，并展望未来国际贸易体制的变革？中美关系未来走向如何？9月16日至17日，参与2018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专题研讨会的中外知名专家学者们，在思想碰撞与观点交锋中，给出了多方解答。
全球贸易体系面临前所未有挑战
2017年，受到投资和工业生产回升的拉动，全球经济出现了自国际金融危机以来首次同步性增长。经合组织监测的45个经济体全部都实现正增长，带动全球经济增速达到3.8%。伴随全球经济的复苏， 货物和服务贸易实际增速也明显提高，达到4.9%，超过GDP增速1.1个百分点。这是贸易增速在连续5年低于GDP增速以后的再次反超。
但今年以来，全球贸易保护主义迅速升温，大大增加全球经济的不确定性，也冲击了正在复苏的世界经济。
世界银行2018年6月5日发布的《全球经济展望报告》指出，全球关税广泛上升将给全球贸易带来重大负面影响，至2020年全球贸易额下降可达9%，对新兴市场和发展中经济体的影响尤为明显，特别是那些与美国贸易或金融市场关联较高的国家。根据世界贸易组织的报告，受贸易摩擦影响，今年全球贸易增速将下滑0.3个百分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报告也指出，贸易摩擦将使2018年全球经济增速下滑1个百分点以上。
“当前的全球多边贸易体系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王一鸣在发言中表示，世界贸易组织创立至今已超过70年，为各成员搭建了一个合作共赢的平台。美国作为多边贸易体系的创立者和主导者，在推动制定诸多国际经贸规则中分享了丰厚的利益。但近年来，美国将国内政策不当引发的劳动力市场两极分化、中产阶级规模缩小和收入差距扩大等矛盾归咎于不公平的国际贸易， 在推动全球多边贸易体系上设置障碍，还要求用国际贸易体制来替代多边贸易体制。在自身诉求和利益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不惜以贸易摩擦的方式逼他国就范。这无疑将削弱全球多边贸易体系，最终伤害全球经济。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隆国强进一步将全球贸易体制面临的挑战归纳为三个方面。
第一，理念。当前的多边贸易体制秉持的是自由贸易的理念。但是，重商主义、贸易保护主义从未消亡，还在以不同的方式时长时消。特别是金融危机爆发后，贸易保护主义大幅度抬头。作为变种， 美国又提出了“公平贸易”理念， 其与自由贸易理念有着明显不同。这对构成多边贸易体系的自由贸易基本理念构成了挑战。
第二，WTO一些重要成员的贸易政策违背了世贸组织规则。很多单边主义措施直接挑战了WTO 的规则，当然也违背了这些国家在WTO的承诺，如果一个很小的成员违背贸易多边体系的规则，对多边贸易体系的威胁是相对有限的； 但如果是大的主要成员做出这样的行为，则会对多边贸易体系的根基构成威胁。
第三，WTO本身的基本功能在正常发挥中面临挑战。WTO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是秉持着“共同一致” 的原则来谈判，但受多种因素影响，目前难度大幅增加，谈判效率相对降低了。
随着技术的进步，全球化对贸易投资有了新的要求，比如，投资的规则、数字贸易的规则等，都要求在多边层面上制定新的规则，但这些还未能真正地纳入谈判。
WTO的一个重要功能是争端解决机制，但现在WTO争端解决机制的上诉法官遴选问题，也受到了某些国家的阻挠，迟迟未有进展。
在上述多重挑战下，多边贸易体系的前景不容乐观，隆国强预判，“有可能有不同的前景：一种是多边贸易体系名存实亡，以规则为基础的全球化可能演变成‘丛林法则’——一些国家靠实力把自己的政策凌驾在全球规则之上。没有共同规则支撑的全球贸易体系会出现乱象；另一种是多边贸易体系能够不断发挥作用，不断改革完善， 在诸边贸易谈判、区域贸易谈判中部分新的议题可以先行一步。”
隆国强坦言，“如今一些西方朋友在担心，像中国这样的新兴大国会不会另起炉灶，重新构造一套新的体制，对此中国政府已多次申明，我们不会另起炉灶，我们仍希望能够维护多边贸易体系的权威性。”他呼吁，维护多边贸易体制，需要全世界所有国家共同努力。一是要努力维护多边贸易体系的权威性，按照体系的规则和自己的承诺，来制自己的贸易政策。二是要推进WTO的改革。不仅要考虑发达国家的利益，也要充分考虑发展中国家的利益。三是在WTO改革中，主要的大国要加强合作，共同发挥好大国的领导力，这也是大国履行自身责任的重要体现。隆国强表示，中国政府一直强调，愿与所有成员方一起努力，坚定不移地维护WTO多边贸易体系的权威性，同时，共同推动WTO的改革，不断完善多边贸易体系。
贸易战不会奏效 中国企业界与民众不必惊慌
全球贸易体系挑战重重、中美贸易摩擦和争端不断升级，令参与此次论坛的中美双方许多有识之士，尤其是企业界、金融界和长期致力于中美交流对话的专家学者们，颇为忧虑。
福耀玻璃集团创始人、董事长曹德旺在发言中说，“尽管此前福耀已经公告，我将于今年9月退休， 但因发生了中美贸易摩擦，我认为现在还不宜退休。”作为改革开放40年的亲历者，曹德旺深感中美友好来之不易。
“在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18年里，中国负责任地拯救了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时又义无反顾地跳出来救场， 这都是因为中国政府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时有过承诺。”曹德旺坚信， 只有中美友好合作才会推动全球经济有效稳定发展。他呼吁，中美须放下架子务实解决问题，不要讲气话，要努力寻找一个进步的方向， 坐下来实实在在地谈判，认真负责地为两国人民解决问题。
如今，中国已是全球货物贸易的第一大出口国和第二大进口国。美国单方面挑起的贸易摩擦，对中国的出口、就业和经济增长正在并将进一步带来冲击和影响。更为重要的是，中国正在推进去杠杆和推动经济转向高质量发展。美国挑起的贸易摩擦，也增大了中国经济转型的难度。
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主任、全国社保基金理事会理事长、财政部原部长楼继伟在发言中，就中美贸易摩擦问题纠正了外界的一些“误读”。比如，他指出，美国的贸易逆差巨大主要是因为美国的储蓄率太低，是其自身政策造成的。以及，贸易摩擦源于美国现任政府对中国经济的全面遏制，并不仅限于经济层面。
“美国通过贸易战来遏制中国经济提升的意图，在短期内不会改变，但也不会奏效。中国企业界和民众不必惊慌，止战谈判会有双赢的局面，主动权不只在美国方面。”楼继伟分析认为，首先，中国是一个近14亿人口的大国，国内需求强劲，经常项目顺差占GDP比重只有1.4%，经济增长已经转为以内需驱动为主。在供给方面是全产业链覆盖，特别是已经深深地嵌入到全球产业链和供给链之中。再者，美国先后对340亿、160亿美元中国输美产品加征关税，此举在打击中国的同时也会深深地影响美国经济——美国企业界的不满，与此同时，当地时间9月7日，特朗普又进一步提出，正在准备对另外2670 亿美元中国商品加征关税的措施。“在此背景下，要求双方展开谈判，这是在贸易战的高压下压迫中国就范。”
楼继伟表示，美方关切的公平贸易条件和知识产权保护，是中美双方共同的追求，双方是可以好好谈的。“但我从美方公布的文件中看到，其大量引用过去中国做得不足之处，而无视中国近年来的显著改进，这就不得不令人怀疑，美国当局是为了赢得国内选举或其他目的，而不具备充分的谈判诚意。”
在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主任及外交政策项目资深研究员李成看来，特朗普政府对中国并没有阴谋论，只是当前时期美国在一些问题上对中国形成了一些共识。如今一些中国学者对中美关系存在误读。
李成认为，在贸易问题上， 美国具有共识，即认为中国的经济行为存在一定问题，但绝大多数美国人并不希望贸易战开打；在战略问题上，美国具有重新审视对中国战略的共识，且并不认为特朗普是一个战略家；对中国的批评上，美国方面的意见集中在外交关系、安全和军事、意识形态和政治、经济和金融、科技、教育和文化六个方面。他直言，如今一些中国学者误解了中美关系，包括贸易问题、美国的战略问题以及中国如何认知美国的批评意见等，这些误读终将会损害中国自己的利益。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魏尚进对楼继伟的观点表示赞同。他表示，作为领先的经济体，中国未来要超越美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超级大国，是完全有可能的。同时， 一些其他国家也将逐渐成长起来， 甚至可能超越中国，比如印度。“几十年之后，印度可能会有17亿人口，如果印度获得中国80%的人均GDP的话，印度的GDP就会超过中国，印度对美国贸易顺差将会比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更大。”魏尚进认为，这种可能性将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和改变美中之间的关系。基于此，他判断，今后美中贸易摩擦不一定会愈演愈烈。
深化改革 鼓励创新 竭力维护中美合作大局
尽管对中美关系以及全球经济前景的判断不尽相同，但在一个问题上，与会学者观点最为一致，即中国今后应加大改革开放力度，鼓励创新，以进一步融入世界经济。同时，美国也要解决自身问题。如此，才是使中美双边关系保持稳定的根本之道。
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名誉联合主席、美国前财政部长罗伯特·鲁宾提出，未来中国应进一步开放市场，促进消费，鼓励中小企业发展，鼓励科技创新，并继续与其他国家接触，不仅包括俄罗斯、非洲、南美洲，还包括欧盟、日本、印度等。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黄益平对此表示赞同。他表示，继续加大改革开放力度，让改革开放达到新的境界，鼓励创新、支持民营经济发展，使中国经济进一步融入世界经济，实现中国经济的升级，“这是中国未来最需要做的事”。
黄益平指出，如今中国经济面临的挑战与40年前已大不相同， 已经不可能再依赖于劳动密集型的制造业来支持经济发展，现在需要产业升级和产业更新。他表示，在产业政策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有政策来支持本国产业发展。政府大量的补贴给了国企，但创新其实更多的来自于民营经济。政府要支持科技创新，但要知道哪种支持更有效率。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教授鲍泰利同样认为，未来中国最应该做的是进一步完善改革开放政策议程，把外部压力转化为推进改革开放的动力。“中国目前的政策，有可能会导致政府在经济领域扮演过于重要的职能，这样会导致生意上的裙带关系，会导致腐败和寻租行为，这些都是非常负面的因素， 而中国是全球经济增长的重要引擎。”鲍泰利指出，在经济全球化中，未来中国可以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但是中国国内的改革需要更加令人信服。
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会长欧伦斯进一步表示，对于学界，中国需要践行世纪初作出的成为负责任的利益相关方的承诺；对于商界， 中国需重新争取美国商界的支持。他建议，中国政府可以通过降低关税、降低非关税壁垒、创造公平的竞争环境，使监管更加透明，以此来重新争得美国商界的支持。
中国美国商会主席蔡瑞德从中美两国企业的角度发表了意见。他表示，“中美两国企业支持沟通且需要沟通，共同解决当前遇到的结构性问题。中美两国数次的的关税报复压力将会给两国国内企业带来更加不利的影响。如果中美两国之间能够做到贸易对等开放，现在所看到的很多摩擦都会减小”。
“ 中美和则两利， 斗则两伤。”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党组书记、副主任马建堂表示，中美关系是当今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两国有着紧密的双边贸易关系和共同利益，对全球经济稳定和增长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而在中美关系中，经贸关系一直是压舱石，在稳定双边关系中发挥独特的作用。正如习近平主席多次指出的，“我们有一千条理由把中美关系搞好，没有一条理由把中美关系搞坏”“两国共同利益远大于分歧，合作是双方唯一正确的选择”。中国对维护好中美经贸关系的态度和信心没有改变。
马建堂认为，中美经贸合作内容广，利益交融深，难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经贸摩擦；中美双方所处的位置和角度不同，在经贸合作中难免有些不同的看法，但经贸的摩擦和看法的不同，过去几十年来没有、现在也不应该影响中美经贸合作大局。在这种特殊背景下，各国特别是中美两国的政要、专家和企业界人士坐在一起，坦诚交流，就显得更为重要、更有价值。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愿与在座和不在座的朋友们共同努力，充分发挥智库作用，充分发挥中国发展高层论坛这一交流平台的作用， 发出更多理性声音，竭力维护中美合作大局，避免中美关系误入歧途。”马建堂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