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围棋来到技术横行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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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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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人机大战”已尘埃落定,是非成败已成过去,但它却激起人们对围棋这门古老技艺的重新关注,与上世纪风靡一时的“围棋热”不同,这次人们热议的还有人工智能。

人类挑战自身智力的发明

围棋是中国人的发明,很早就诞生了,先秦史官编著的《世本》一书记载说“尧造围棋”,晋人张华《博物志》补充说“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明代著作《潜确居类书》说“夏人乌曹作围棋”。不管是上面的哪一种说法,都说明围棋诞生在夏商时期甚至是原始社会的末期。
这种说法也受到过质疑,比如唐代诗人皮日休就认为围棋不可能出现得那么早,但现代考古又给出了新证据,比如1973年在甘肃鸳鸯池遗址发掘出土的彩陶上就绘有类似围棋盘上纵横10至13条线的图案,其年代约在仰韶文化时期。上面的观点也得到了国际上的认可,《大英百科全书》说“围棋起源于公元前2356年的中国”,《美国百科全书》说“围棋于公元前2300年由中国发明”。
可以确定的是,到春秋战国时,下围棋已相当普遍,“举棋不定”这个成语就出自《左传》,孔子、孟子以及道家的尹文子、名家的关尹子等都论及过围棋,孟子还把围棋列入“六艺”中的“数”这一类。
汉代以后围棋进一步普及,出现了许多围棋高手和爱好者,汉高祖刘邦、魏武帝曹操、孙吴的创始人孙策以及名将陆逊等人对围棋都很喜爱,下得也很好,尤其是曹操,作为“业余选手”可以跟当时最顶尖的“专业高手”对弈,水平不差上下。
围棋是一种策略性游戏,人们喜欢它是因为其中包含着智慧与竞争,它使用方格棋盘和黑白两种子,棋具十分简单,却隐藏着无数变化,要下好它不仅需要高超的计算能力,还要有大局观和良好的心理素质。东汉名士马融曾作《围棋赋》,其中写道“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把围棋视作一种战争。
围棋也在不断地发展着,棋盘上最早纵横各有11道线,后来发展到13道、15道、17道,目前通用的棋盘是19道。每增加一道线,其变化就增加了若干几何倍级,因而这种增加也是人类不断向自身智力挑战的过程。
有人计算过,按照纵横各19道线计算,围棋的变化多达10的172次方,超过宇宙间已知原子的总数,而国际象棋的变化只有10的47次方,中国象棋的变化是10的40次方,麻将仅有1736978种,所以围棋也被称为“人类智慧的最后堡垒”。

琴棋书画曾是“一套词”

有个相声,甲夸乙画得好:“你呀,琴弹得不怎么样,棋也下得不行,书法也不怎么会写,可是你画得好!”乙不解:“既然前面几样都不行,干嘛还要说呀?”甲说:“因为人家那是一套词,总不能说你‘啥啥啥画,样样精通’吧?”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是对人的一种赞美。古人把琴、棋、书、画合称“雅人四好”,与诗、酒、花、茶又合称“人生八雅”,都强调一个“雅”字。琴是音乐,书是书法,画是绘画,都属艺术范畴,古人把围棋与它们相提并论,显然把这种游戏也视为一种艺术,至少视为一种有高度艺术性的活动。
在古人看来,下围棋不仅能增长智慧、锻炼心力,还能陶冶情操、愉悦身心。黑白之间的激烈厮杀,表现在棋盘上却又无比安静而有规则,比的不仅是棋力的高低,还考验着棋手的修养气度。古人尤其喜欢在松下对弈,或在雪夜围炉手谈,认为那是一种高妙而玄幽的境界,是一种特别的享受。
意象可见不可闻、天道可悟不可见,黑白之间竟然暗藏着这么多的天道与天机,与棋理一样,它们或轻灵或迟重,或宏阔或端凝,或动于九天之上,或藏于九地之下,变化无穷、妙趣无穷,契合了中国人的审美观,因而产生出巨大的吸引力。
白居易《池上二绝》写“山僧对棋坐,局上竹阴清。映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透着清凉如画的意境;杜甫《江村》写“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需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透出浓郁的生活气息;杜牧《送国手王逢》写“玉子纹楸一路饶,最宜檐雨竹潇潇。羸形暗去春泉长,拔势横来野火烧”,写出了高手对弈时的细腻场景。
与唐人相比,宋朝诗人更注重在日常生活中阐发事理,欧阳修《梦中作》写“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由围棋引出对人世的思考;王安石《棋》写“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分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已经是一首哲理诗了。
玄境与哲理并不矛盾,都是文士们借物而咏而叹。“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每读这样的诗句,棋盘上的输赢其实已经次要,沉浸在对弈的氛围中,散淡清幽、深雄雅健,或许这才是黑白之中的堂奥。

当技艺遇到了技术

听过一位知名电影理论家的讲座,讲到电影专业的学生初入学,问该学生电影是艺术还是技术,学生毫不犹豫地回说“是艺术”,四年学业结束,学生一脸困惑地来问老师:电影到底是艺术还是技术呢?
电影当然是艺术,翻开《艺术美学》的教科书,电影与文学、戏剧、舞蹈、音乐、美术等都是世界公认的艺术门类,这是入学前应该具备的常识。从不同的角度看,艺术与技术都有着严格的分野:一个是创造,一个是制造;一个是感性,一个是理性;一个是独一无二,一个是批量生产……
但现实中又有许多现象不能不让人困惑,比如有些倾注了极大心血、艺术性得到公认的电影却备受冷落,而一些诸如“综艺大电影”这样流水线上三五天就能快速生产出来的东西却大受欢迎。还有一些所谓的“大片”,除了炫耀技术外似乎一无所有,但却大行其道,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还是理论本身出了问题?
人类来到了一个“技术横行”的时代,不只是电影,人类创造的许多艺术和技艺都越来越多地感受着技术的挤压:有人发明了能写新闻稿件的软件,输入相关信息即可批量生产,据说“快速而准确”;有人设计出可以写所谓“宋词”的系统,写出来的“宋词”格律工整,据说“比宋词还像宋词”;还有无人机、高智能机器人、大脑模拟、增强现实技术等,人类开启了一个人工智能的时代。
这次围棋“人机大战”就是这样一个标志性事件,无论是否承认,关于人与技术关系的问题已被激烈地争论起来,有人认为当围棋这座最后的堡垒被攻破后,人类或将面临着被机器取代的命运,甚至有技术失控的风险;也有人认为这只是一道伪命题,类似的担忧根本不存在,再聪明的机器也是人制造出来的,它们永远不可能超越人类。
究竟人与机器谁更厉害?这个问题有些复杂,涉及太多的领域和专业知识,甚至涉及技术伦理,一时恐怕还无法做出让绝大多数人信服的结论。仅就这次令人瞩目的“人机大战”而言,如果结合围棋发展的历史看,问题似乎倒没那么严重。
“胜败乃兵家常事”是中国围棋的内在精神之一,这不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而是棋理与人生哲理的共同经验总结。棋盘上11道线发展成目前的19道线,每一次增加都是人类向难度自我挑战的升级,这是一个超越、增加难度,再超越、再增加难度的过程,是一个与技术赛跑的过程,只是过去人类习惯与无形的自己赛跑,而今后的对手里还要增加一个有形的智能机器人罢了。
仅就围棋来说,机器不会永久打败人类从而让这门古老的技艺彻底消失,人类可以被机器暂时超越,但这种超越也会激发起人类大脑深处那些未开发的智力潜能,从而再次超越,或者通过设计出更加复杂的对弈规则,提高难度,让机器在后面追赶。从这个意义上说,机器不会取代人类,而只会促使人类变得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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