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昉 杨炬明
内容提要：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对健全人口发展支持和服务体系作出重大部署。以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为理论指引，实现中国传统人口思想的现代转化， 可以为健全人口发展支持和服务体系、实现人口高质量发展提供启迪。文章认为，中国传统人口思想的现代转化包含传统人口思想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两方面，在梳理中国传统人口思想发展演变与历史意蕴的基础上，文章讨论了中国传统人口思想实现现代转化的理念、主线、动力和方法，以期更好地解决当代人口问题。
人口发展是关系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大事，亦是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基础。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对健全人口发展支持和服务体系作出重大部署。健全人口发展支持和服务体系，旨在塑造总量充裕、素质优良、结构优化和分布合理的现代化人力资源，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推动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需要深刻理解“第二个结合”的内涵与意义，实现中国传统人口思想的现代转化。
健全人口发展支持和服务体系是实现中国人口高质量发展的实践路径。图为河北唐山一妇幼保健院内孕妇进行保健操训练。 图/ 中新社
人口高质量发展的理论指引与实践路径
“第二个结合”是实现中国人口高质量发展的理论指引。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就是用马克思主义激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富有生命力的优秀因子，并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 同时将中华民族的伟大精神和丰富智慧更深层次地注入马克思主义，这是中国共产党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及其与马克思主义关系认识的重大理论突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许多思想、理念可以为治国理政提供有益启示，是中华民族的突出优势和实现中国式现代化的精神财富。破解中国式现代化发展中的各项难题，必须充分运用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 与马克思主义相契合且对解决现代化重大理论与实践问题有时代价值的宝贵资源，创造新时代的理论和制度成果。中国传统人口思想，是不同历史时期政治家和思想家对人口及其与经济、土地和生态环境等关系的认识以及有关人口政策的主张，是中华民族在几千年历史长河中面对各类人口问题所积累的知识智慧和理性思辨。在“第二个结合”的理论指引下，系统梳理和深入挖掘其历史意蕴与时代价值，探索面向新时代中国人口发展的理论、制度和实践创新，可以为人口高质量发展贡献独特历史智慧。
健全人口发展支持和服务体系是实现中国人口高质量发展的实践路径。人口作为生产力要素中最重要的部分，是社会发展的主体和影响经济发展的关键变量，因此，人口问题本质上是关系中国式现代化发展的基础性问题。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这既是中国式现代化的独有特征，也是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坚实基础。由于经济社会发展和实施计划生育政策的双重作用，中国人口发展进入关键转折期，生育率水平持续走低和老龄化进程加速，导致人口结构少子化、老龄化以及劳动力老化程度加深，这标志着推进中国式现代化面临的人口环境和条件发生了深刻改变， 人口问题愈发成为制约中国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的突出问题。健全人口发展支持和服务体系，正是适应这一变化和完善人口发展战略的必然要求， 是新时代实现中国人口高质量发展的必由之路。在此过程中，内涵丰富的中国传统人口思想及其现代转化，可以为健全人口发展支持和服务体系提供思想启迪，是促进人口高质量发展的智慧源泉。
中国传统人口思想的发展演变与历史意蕴
中国传统人口思想的发展演变呈现出从鼓励到限制人口增长的演进脉络，其主流内容以宋代为分界，存在明显的前后差异。在先秦以前的典籍中，即存在有关人口问题的思考和政策的记载。《周礼》中形成了一套专门的人口管理政策，设各级官员用于管理人口事务和促进人口增长。随着传统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人口规模的扩大，中国传统人口思想从墨子时期的民众国富思想演变为商鞅时期关注人口相对过剩的思想，宋代以后，人口数量和物质财富之间的矛盾日益严重，中国传统人口思想又发展出绝对人口过剩理论。整体而言，以宋代为分界，中国传统人口思想主流存在明显的前后差异。宋代以前，由于人口数量和资源财富的矛盾冲突相对较小，鼓励人口数量增长的思想长期占据中国传统人口思想主流，增进人口数量是政治家和思想家讨论的核心，提出的政策主张多是以促进人口增长为首要目标。宋代以后， 伴随着人口和资源的矛盾日益突出以及商品经济的发展，限制人口数量增长的观点逐渐占据中国传统人口思想的主导地位，产生了人口质量说以及人口增长过快不利于经济发展等新思想，并相应地形成了“均民”“徙民”和扩大生产等政策主张。
中国传统人口思想的历史意蕴包含人口发展的数量、素质、结构和分布等四重维度的内容。鼓励人口增殖是中国传统人口思想的核心与主流。“天下盛衰在庶民，庶民多则国势盛，庶民寡则国势衰”， 中国传统人口思想从国家赋税和财富增长的角度提出“户口滋多，则赋税自广”以及“庶为富基”，强调人口对国家富强的作用并提倡增益民众。在“民众国盛，民寡国衰”观念的主导下，中国古代主要以经济激励、徕民和移风易俗等正向调节方式鼓励人口增殖。经济激励是通过奖励食粮禽畜和减免赋税徭役等仁政措施促进人口繁衍。《管子》云： “子有幼弱不胜养为累者，有三幼者无妇征，四幼者尽家无征，五幼又予之葆，受二人之食，能事而后止”。徕民政策是以经济和政治优待吸引他国人口流入，满足本国发展所需的人口资源。《管子》以“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的思想作为徕民政策的依据，认为“故欲来民者，先起其利”； 商鞅则通过“今利其田宅而复之三世”的手段吸引人口流入为其农战服务。移风易俗是通过限制婚嫁礼财数额等方式， 引导社会婚育文化，从而增殖人口。中国古代思想家认为， 婚嫁礼财以奢华相尚不利于婚配及时和人口繁衍，即《汉书 • 王吉传》中所言“聘妻送女亡节，则贫人不及，故不举子”，唐代和元代曾明令规定婚嫁礼财的数额。
发展教育和医疗是中国传统人口思想增进人口素质的关键举措。孔子“庶富即教” 的主张以及《管子》“智者有什倍人之功，愚者有不赓本之事”的认识，反映了中国古代思想家对国家治理和劳动效率与人口素质关系的深刻认识。宋元之际的历史学家马端临的人口质量说，突破了人口数量之多寡决定国家强弱的传统观念，认为国家盛衰不单取决于人口数量，还取决于人口素质的高低，即若多窳惰之辈， 则“民之多寡不足为国之盛衰”。中国古代提升人口素质的政策主要关注人口的身体素质和文化素质。一方面，通过开设医疗机构提供诊疗服务、派遣医疗专官巡诊并供给药方和药物资源，提高人口的身体素质。另一方面，重视教育培训对人口素质的重要作用，通过礼义教育、农业生产知识培训和鼓励农学著作出版与传播，提高人口的文化素质和劳动技能水平。
浙江省湖州市长兴县吕山乡中心小学将劳动教育课堂搬到田间。 图/ 中新社
调整人口职业结构是中国传统人口思想优化人口结构的核心内容。四民分业定居论是中国传统人口思想有关人口职业划分的代表性内容，在古代“重农崇士抑工商”的主流认识下，又孕育出调整人口职业结构以支持或限制“士农工商”各业发展的主张，从而实现劳动力在不同行业的期望配置。在“重农”方面，采取轻徭薄赋、以粟捐官或免刑和价格调控等政策，鼓励农民务农和驱使工商从业者转业归农， 保障农业生产人口的稳定与增长。在“崇士”方面，优待士人、免除徭役以及给予钱粮以助学，吸引才智之人进入士人阶层，为国家管理培养各级官员。在“抑商”方面，重征商税和贬抑商人地位，防止民众弃本逐末以及工商业争夺和兼并农业劳动力。此外，中国古代弃婴溺婴频发，导致人口发展潜力被破坏和性别结构失衡。封建政府对“多生辄弃之不育者”“严禁止之，再有犯者并两隣加罪”，并对极贫之家得子给予钱粮或代送婴堂， 从而保障潜在的劳动力资源， 维持性别结构平衡与人口再生产。
追求人与自然相协调是中国传统人口思想调整人口分布的主要目的。人口和土地是中国古代农业生产最重要的生产要素，人口分布与自然环境的失衡，往往影响农业发展和生态环境。“民过地，则国功寡而兵力少；地过民，则山泽财物不为用”的认识和“去狭而就广”的“均民”主张，均强调人口合理分布对国强民富的重要作用。同时，中国古代朴素的生态经济思想中“天人合一”“以时禁发”等有关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和主张，也强调人与自然和谐发展。为实现人口分布与自然环境相协调，中国古代主要通过内部移民和完善土地分配制度来促进人口合理分布。“均民”与“徙民”是通过经济和政治激励将人口从“狭乡”迁往“宽乡”，对于由土地兼并导致的人口与土地分布不均，则尝试通过更合理的土地分配制度促进人口与土地充分结合，从而实现人口与自然环境的协调发展。
中国传统人口思想现代转化的思考
中国传统人口思想的现代转化包含传统人口思想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两方面，前者是在传统人口思想既有内涵与表达形式的基础上，以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对其契合时代需求的精神特质和有益政策进行改造并赋予新的涵义与形式，后者是在创造性转化的基础上以中国式现代化为发展方向，实现传统人口思想的创新发展，为当代人口问题贡献历史智慧与方案。在“第二个结合”理论指引下，实现中国传统人口思想的现代转化，可以为健全人口发展支持和服务体系，从而推动人口高质量发展，提供历史启迪。
一是要以人民为中心， 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家庭幸福美满及社会和谐进步。“慈幼”“恤孤”“常征”“常役” 等仁政措施和重视人口发展的素质维度，是中国古代促进人口发展的主要方式，反映了中国传统人口思想蕴含与马克思主义人民立场相契合的民本观念。健全人口发展支持和服务体系，要求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将人的健康、权利、发展和福祉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一方面，完善生育支持政策体系和激励机制，从生育补贴制度、个税抵扣力度、生育休假制度、育幼服务体系和公共服务水平等方面，降低家庭的生育、养育和教育成本。另一方面，改革完善教育体制和体系以及完善发展养老事业和养老产业的政策和机制，提升新增劳动力供给质量和挖掘已有劳动力工作潜能， 同时加快“健康中国”建设和发展银发经济，以健康红利促进人力资本积累，以长寿红利释放老年人力资源潜力，增加劳动力有效供给和促进人的全面发展。
二是要以均衡为主线， 实现人口及其与经济社会和自然环境的协调发展。增进人口素质的医疗教育政策和调整人口职业结构的主张，以及促进人与自然协调发展的思想和政策，反映出中国传统人口思想蕴含追求人口及其与经济社会和自然环境协调发展的理念。健全人口发展支持和服务体系，要以系统观念和均衡理念促进人口数量、素质、结构和分布的均衡发展，以及人口发展与经济社会和自然环境相协调。一方面，促进经济结构和财富分配结构与人口发展新趋势相协调，突破由人口结构塑造经济结构和支撑经济高速增长的路径依赖，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同时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提高居民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和劳动报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提高生育意愿。另一方面，把握人口流动客观规律，优化人口的城乡和区域分布，以城市群为主体形态促进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镇协调发展，形成支撑区域经济发展的增长极和保护好自然生态环境，同时利用产业布局优化人口区域分布，形成人才集聚和产业集聚之间的良性互动， 为高新科技产业发展提供有效人力资本支撑。
三是要以改革创新为动力，实现人口发展理念的与时俱进和创新发展。中国传统人口思想伴随经济社会发展和人口问题变化而不断调适，显示出一种发展创新和与时俱进的精神特质。比如，随着经济重心南移和商品经济发展，宋代南方地区户口日益繁盛，“均民”的思想主张在此背景下孕育发展，并且伴随人口快速增长而产生各类社会问题，“民众国富”和“求庶论”等传统人口观念也遭受质疑，涌现出诸多控制人口增长和强调人口素质的思想主张和政策实践。健全人口发展支持和服务体系，要以改革创新为动力，实现人口发展理念、政策体制机制与经济社会环境和人口发展现实与时俱进、创新发展。一方面，要深化体制机制改革， 推进人口发展理念创新发展， 破除阻碍人口高质量发展的思想观念、体制机制和政策法规等制约因素。另一方面，要守正创新，把马克思主义同中国当代人口发展实际和中国传统人口思想相结合，推进中国传统人口思想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四是要以正向调节为方法，彰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独特优势。中国传统人口思想内涵丰富，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针对人口发展的数量、素质、结构和分布所孕育和积累的文化资源，但其时代局限性使之难以完全适应当代中国。比如，对适龄未婚人口重税惩罚和强制性婚配等主张， 既不符合现代社会强调公民基本权利的价值观念，也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价值取向，更不可能实质性地促进人口发展。健全人口发展支持和服务体系，要以发展的眼光对中国传统人口思想进行价值区分，汲取融通其优秀养分，摒弃不符合以人民为中心和时代价值取向的糟粕，以正向引导和激励的方法健全人口发展支持和服务体系，促进人口高质量发展，彰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独特优势。即必须增强生育政策的包容性和尊重生育主体的价值取向，包容多元生育行为，同时推动政府工作方式由管理向服务转变，优化生育养育综合服务，激励社会生育意愿回归和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从而推动人口高质量发展，实现满足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要求和保障好人民群众利益的统一。
作者分别为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教授、中国经济思想发展研究院副院长；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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