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彩虹,高级经济师,长期供职于中国建设银行,现任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特聘教授。出版有《现代货币论丛》《钱说——货币金融学漫话》《经济学的视界》《世界大转折》等10多部著作、文集。
这个问题有点狠。回答会更狠, 甚至残酷。是的,中国的民营企业, 后继无人。
中国改革开放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中国民营企业在这四十多年里, 获得了史无前例的发展。按照三十年一代职业人的标准来算,老一辈或第一代的民营企业家正在老去。他们要么还在“老骥伏枥”,要么不得不“垂帘听政”。虽然说,不少第一代的企业家已经完成了向第二代接班人的移交,但企业的运行情况,令人无法乐观。时光荏苒,本不应当是某个时代的结束,但民营企业后续无人, 潜藏了这个群体走向未来的巨大风险。毫无疑问,这也是中国经济走向未来的风险。
说起民营企业,我们大多是从资本的角度来理解的。属于个人、家庭类非国有、集体资本投入的企业,就是民营企业。这种理解的理论逻辑非常清晰。事实上,资本属性决定企业属性,这是一个从理论到实践都得到广泛认可的基本公理。但是,从企业的管治(治理、管理和经营的统称)角度看, 仅从资本属性来认知民营企业的历史、发展和未来,是远远不够的。其中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有,企业的管治究竟是谁来主掌的,属于何种主掌模式,是不是具有可持续性,从而能够顺利地实现民营企业的代际更迭。
科学研究和思维的基础,在于合理的归类。从企业的管治视角来看,中国的民营企业大体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第一种:家长型。这是家庭或家族式民营企业典型的一种管治模式。家庭或家族中的“老大”, 即辈份高、年龄长、权威大者,通常也是能力强者,成为企业的主掌人。这种模式沿袭了历史上传统家族企业的做法。当企业主掌者需要换代时,寄望于家庭或家族成员中下一辈的能者接班,由此来保证家庭或家族企业这种“家长型” 管治体系代代相传。很明显,这种模式,家庭或家族成员是问题的关键,成员较多的大家庭或大家族相对具有优势。
第二种:领袖型。这是围绕“商业领袖”或“经营奇才”形成的民营企业管治模式。这种模式的最大特点,在于“商业领袖”或“经营奇才”在较短的时间里, 主掌企业创造了商业或经营“奇迹”,赢得了市场、客户和声誉, 积累了非常丰厚的资本。最重要的是,“商业领袖”或“经营奇才” 在企业中的主掌地位,得到企业内外的高度认同,自己若不主动“退休”,通常难以换人。鉴于“商业领袖”或“经营奇才”的巨大权威性,这种主掌模式在代际更迭时, “商业领袖”或“经营奇才”对于下一代接班人的选用,就会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许多情况下甚至是“说一不二”的作用。
第三种:普通型。这是相对于“家长型”和“领袖型”而言,较为普遍的一种企业管治模式。它的特点可以认为就是没有特点,类似于一般的现代企业。除了资本源自个人或家庭之外,企业大多会借助现代企业管治的一般实践,通过某种治理架构(如股东会、董事会和管理层),或借助资本市场,同时结合某些出资人的特殊要求,施加管治。这种模式下的主掌者,不论是不是所谓的“实际控制者”,至少在形式上来讲,大多不是家族企业的“家长”,也不是名气十足的“商业领袖”,而是通过治理程序挑选出来的,或是通过市场招聘方式加入企业的外部“职业人士”。这种主掌模式的代际更替,能够拥有较为广泛的接班人挑选范围,并且有较为完备的现代企业治理的民主决策过程。
从“家长型”和“领袖型” 管治模式来看,它们的共同点,都是“个人说了算”,而不是制度规则的作用更大。在代际更迭的问题上,两者不同的是,“家长型”模式的接班人是相对明确的,即家庭成员或家族成员,供选择的接班人十分有限;“领袖型”则没有这种限定,挑选的范围要广泛很多。然而,由于“商业领袖”个人意见的绝对权威性,接班人的选择会更多地取决于“商业领袖”的偏好,实际可选者的范围,也是具有很大局限性的。因此,在这样两种主掌模式下,民营企业的代际更迭,可供选择的接班人空间都很狭窄,稍有差池,“不能及时接班”或“接不上班”的局面就会出现。
“普通型”的管治模式,基于制度规则行使管治,又没有家庭或家族以及“商业领袖”类的局限, 理论逻辑上讲,企业代际更迭应当较为容易找到合适的“接班人”。观察看到的现实,却不是如此。这种企业主掌模式同样面临接班人难找的问题。为什么难找?
一是历史原因。中国改革开放的四十多年,对于大多数民营企业而言,属于资本原始积累时期。业务规模、增长速度、收入和利润等,是民营企业天然的“头号目标”。即便在当下,大量的民营企业仍然处在资本的原始积累过程中,资本短缺是它们发展的重大掣肘。如此的历史局势,决定了民营企业“利润唯一”的理念和实践, 企业管治短期化倾向浓厚,鲜有将企业长期发展纳入管治之中,预备好了“接班人”的代际更迭考虑。加之,民营企业的外部政策,也是处于探索和完善之中,政策不确定性较大,加重了民营企业短期化的思维,长期打算极为稀缺。当企业代际更迭到来时,“临时抱佛脚” 成了主要的应对策略,合适的接班人很难在这样的格局下恰逢其时地出现。
二是社会原因。人们普遍认为,企业只具有唯一的职能,那就是生产产品或提供服务。在这种企业职能的理解下,社会忽略了企业中人的存在和价值,特别是忽略了企业代际更迭时“接班人”的存在和价值,代际更迭没有形成环境要求和压力,更没有具体化到制度的设计之上;而民营企业自身又难以产生自觉的安排,谁来接班,如何接班,不可能事先就准备好“继任者计划”。观察看到,许多民营企业的换代接班,没有企业内部规章制度的“预案”,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应急性的挑选是主要方式,尽管“普通型”的民营企业,有着较为完备的现代企业管治体系。
三是文化原因。企业需要文化积累,也就是需要企业自我发展总结和价值观的塑造。一家企业的文化特色突出,便会自然而然地体现在企业的每个员工身上,并充分地展现给外部社会。任何一种“以人为本”并富于创造的企业文化, 对外部社会的优秀人才都会有巨大的吸引力,无形中构建起企业代际更迭时广阔的接班人挑选基础。那些希望自己一生有所作为的企业家们,无不期待与这类企业相遇,在成就企业的同时,成就他们自我的人生价值。遗憾的是,“普通型”民营企业大多没有这样的文化自觉, 更没有相应的“培养人、成就人和发展人”的事业平台建设(参见: 《现代企业有几种职能?》,《中国发展观察》2020年第18期),企业的代际更迭到来,通常只能以更多的“钱”去吸引外部的人才,结果是,外部人才大多找不到职业归属感,过渡性地为“钱”而来,身在曹营心在汉,三两年便选择离开,做不了真正的接班人。
可见,就是有着一般现代企业管治实践的“普通型”民营企业,也是无法顺利实现企业代际更迭的,更不用说“家长型”和“领袖型”的情况了。事实上,在“家长型”和“领袖型”的管治模式下,由于家庭或家族成员、“领袖偏好”成员的有限,这两种管治模式也在通过“普通型”企业的方式, 到社会上广泛地寻找接班人,但由于历史、社会和文化的共同原因, 这样的代际更迭做法,成功的案例几乎看不到。中国民营企业的后继无人,随着大量企业代际更迭的到来,越发显现出令人忧虑的走势, 历史到了一个关键节点。
中国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 从经济角度看,可以说就是企业的成就,因为企业是财富的创造者; 从企业角度看,可以说就是企业家的成就,因为企业家是企业财富创造的领导者。民营企业家在中国的改革开放中,做出了杰出的贡献。现在,民营企业的代际更迭大量到来,后继无人当然不只是企业自己的事,它关联到了整个中国经济。这个问题的解决,已经容不得我们再“睁只眼,闭只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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