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炎
深夜捧读齐得平先生专著——《我管理毛泽东手稿》，思绪万千。就我所拥有的那点近当代历史知识功底，难以评说其著作的好坏，只是觉得读来很解渴。篇篇娓娓道来，让你不得不坚信逻辑论证严谨的历史真相，不得不坚信历史事实背后的真理力量。更令人肃然起敬的是，字里行间透射出的作者优秀的人格品质和卓越的职业形象。
我并不认识齐老先生，起初知道他的名字，是两年前在《新华文摘》读了一篇他所写的文章：我所了解的《毛泽东选集》第四卷档案和手稿情况——兼驳所谓《〈毛泽东选集〉真相》。读罢此文，作者严谨、认真、科学的形象跃然眼前，久久不能释怀。后来得知我的同事——全国工商联副秘书长、会员部部长王瑗就是他的儿媳。我就向她谈了我拜读此文的感受，并将此文复制给她转送齐老先生。没有想到两年后的今天，我突然第一时间接到了有齐老先生亲笔签名的新作——《我管理毛泽东手稿》。翻开图书，书中还飘着浓浓的油墨味。我相信这一定是刚刚从印刷厂拿过来的。为了不辜负齐老先生对晚辈的一片真情，当然也是兴趣使然，接过此书时，我就想，尽管近期有点忙，但我一定要挤时间把它认真读完。
齐老先生的新作，篇篇都是论证历史真相，看似枯燥的文字，却深深吸引着我。我不由得拿起笔，边看边在书边写写画画，几个小时下来，凡是我看过的地方，都密密麻麻地留下了我当时不太成熟的即兴感悟。书中还原的历史事实，固然是吸引我的地方。但是，更令我深思和敬仰的，是书中所述事实背后呈现的作者形象。当我看完第一篇《我从事档案工作五十年》时，忍不住又重新看了两遍。因为有些问题——是什么动力支撑他如此执着？我们这些晚辈能从他的身上学到哪些优秀品质？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随着书页的翻动，一个朴实、忠诚、较真、理性、执着、谦逊、负责任和守规矩的长者形象，逐渐在我的脑海呈现。这些优秀品质，或许被世俗而又功利的人们所不齿或鄙视。但是，我却要大声疾呼，这些品质应该张扬，应该广为传承，应该成为每个现代职业人的行为规范。这些优秀品质，不正是习近平总书记所倡导的好干部“五条标准”——信念坚定、为民服务、勤政务实、敢于担当、清正廉洁的具体体现吗？
他原本学历并不高，却在长期工作中历练成了专家。齐老先生在书中写道：“我的文化程度、政治思想水平不高，到中央秘书处工作后一边工作一边学习，不断提高自己的文化、政治思想水平和业务能力。”“我由一个17岁的青年步入耄耋之年，从连‘档案’这个词儿都不懂，逐步成为熟悉业务的档案工作者；由不懂党的历史，经过学习、钻研，直到对党的历史比较熟悉”。“为了工作的需要，我注意观察毛泽东书体的演变，经过长期的观察琢磨，逐步熟悉了毛泽东书体发展变化的规律，据此判明了毛泽东手稿中许多不明年份的问题。同时我还熟悉并能辨认中央档案中60余位中央领导人、中央各部门负责人和有关工作人员的字体。”如此功力没有长期用心的钻研和枯燥而又乏味的艰苦训练，我想是难以成就的。齐老先生的成长，正应了古人说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仅如此，齐老先生认为，“档案保管工作要同研究工作相结合，才能更好地发挥档案的作用。”正是在这种认识的指引下，他完成了大量研究，发表了不少有分量的学术论文，后来还评上了研究馆员，成为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
档案工作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他却视之为党的崇高事业而终生执着。在许多人看来，档案管理工作不过是一件极为平凡、枯燥乏味的事务性工作，天天和那些死的资料、发黄的纸张打交道，是难有什么“前途”的。但是，齐老先生在书中却写道：“我从事中共中央档案、毛泽东手稿管理工作50年，深深认识和体会到，档案工作是党的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档案是历史的记录，又是研究历史的凭证。做好档案工作，不仅是当前工作的需要，而且是维护党和国家历史真实面貌的重大事业。”对本职工作如此高度的认识，我想绝不是一天形成的，也不是原本就有的，起初或许只是他的性格和为人处事的良好品质使其对工作认真负责。在我看来，只有长期工作过程的磨砺，才能使他逐渐形成如此认识。也正是因为这些理性认识，乃至可以说，只有这些理性认识升华为他的人生理想信念，才能驱使他终生热爱、终生执着于自己的本职工作。他说：“我干了一辈子档案工作，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离开工作岗位后，继续关心自己心爱的档案事业，并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回首往事深感欣慰，能为党的档案事业尽我的绵薄之力值得！”只是“做了自己应做的一点工作，尽了自己应尽的一份责任。这是党组织长期培养教育，是老领导、老同志言传身教，关心帮助的结果”。如此忠诚党的事业、专注自己的岗位工作，并且是如此谦卑地陈述自己的成长。当今，许多人总不安心本职工作，得陇望蜀、这山望着那山高，难道不值得好好深思，学学齐老先生吗？
他或许无意评判历史功过，却事事处处坚定捍卫历史真相。档案是历史的记录，是研究历史的凭证，绝不允许任何人歪曲和丑化党的历史，坚决维护党和国家历史的真实面貌。这是齐老先生的坚守一辈子的工作信念。1997年11月20日，为修订1991年出版的《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卷，齐老先生应邀参加中央党史研究室组织召开的征求意见座谈会。会上他严肃指出，“《党史》上卷中关于1936年10月‘根据中革军委命令，红四方面军第三十军于24日夜渡过黄河’的提法是错误的，中央根本没有这个命令。这个问题本来明明白白，党中央早有定论，有人一翻腾，颠倒了历史事实的是与非”。2010年末，网上流传一篇《〈毛泽东选集〉真相》的文章，称：“《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的160余篇文章中，由毛泽东执笔起草的只有12篇，经毛泽东修改的共有13篇，其余诸篇全是由中共中央其他领导成员，或中共中央办公厅以及毛泽东的秘书等人起草的。”齐老先生看到后深感气愤，指出“这是一派胡言”。他本着对历史负责，对读者负责的精神，凭着长期管理毛泽东手稿，并为编辑《毛泽东选集》第四卷提供文稿的工作经验，在查阅大量历史文献的基础上完成了一篇批驳所谓《〈毛泽东选集〉真相》的文章，澄清了历史事实，捍卫了历史真相，真正体现了一位老档案工作者源自丰厚历史功力的底气，掌握真理并努力展陈真理的智慧和勇气。
他或许也有计较个人荣辱的念头，却从未向权贵低过头。人性使然，凡是人皆有其自我的一面。在世俗社会中，为了事实真相，能做到不向权贵，尤其是不向决定自己命运的权贵弯腰是共产党人可贵的品质，齐老先生做到了。他之所以有如此的勇气和动力，我想是因为拥有源自历史真相的真理力量支撑着他。1967年有人写信给张春桥、江青，揭发刘少奇1948年底1949年初在中共中央青委提出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章草案》中，勾掉了“毛泽东思想”五个字，说这是“刘少奇反对毛泽东思想的一大罪行”。1967年夏，刘少奇专案组派人到中央档案馆找到齐老先生，要他鉴别“毛泽东思想”五个字是否是由刘少奇勾掉的。齐老先生在反复研究的基础上，明确回答专案组，“毛泽东思想”五个字是毛主席自己勾掉的。后经公安部门技术鉴定，完全认同齐老先生的结论。1998年2月，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中国二十世纪书法大展》中，展出所谓毛泽东手书《七律·长征》真迹的巨幅横卷，轰动一时。齐老先生观看后并在查阅大量历史档案资料的基础上，于1998年7月写信给中办领导，对“大展”中展出的所谓毛泽东手书《七律·长征》真迹提出质疑。为了澄清事实，让读者明辨是非，不再以讹传讹，他还专门撰写了《毛泽东手迹遭遇赝品》一文在有关媒体发表。换做他人，在权威组织和领导面前，除了坚信其“一贯正确”外，或许不会作他想。但是，齐老先生却是那么较真、那么理性、那么负责任。
他也有个人的亲情友情，却处处将制度、规矩高悬头顶。开放利用革命历史档案，为社会主义事业服务，是中央档案馆的一项重要任务。凡有客人来查阅档案资料，他都能热情相待，设身处地地为查阅者着想，尽量满足客人的要求，仅经他审查提供的文件就累计达10余万件。有些档案资料还有机密性，开放利用仍需把好关，不该提供的就不提供。但是，有时会碰到一些客人因不能查阅机密材料而大发脾气。对此，齐老先生都能在耐心解释的同时，一律按中央档案馆的制度办事。相较当今社会有些人除了人情，毫无原则，缺少规矩、缺少纪律的办事方式和风格，齐老先生的这种规矩意识、纪律意识是难能可贵的，也是应该倡导并广为实践的。他说：“实践中我体会到，利用工作既是服务性工作，又是一项严肃的政治性强、责任重大的工作。要做好这项工作，既要全心全意为利用者服务，又要严格按制度办事；既要理解掌握党中央方针政策的精神，又必须熟悉党史，熟悉馆藏档案材料。签署每一项意见，都要十分慎重，不能草率从事。总之，必须有高度的政治责任心，严谨缜密，兢兢业业，尽职尽责。”
以上零散认识和判断，就是我在齐老先生书中看到的一个优秀共产党员的不太全面的形象和品质。正是他的这些看似偏执的职业修养和人格品质，使他在我等晚辈心中显得可敬。也正是他半个多世纪的选择和坚持，让我明白：有的人“小事”干了一辈子，却使自己变得很崇高，历史永远都会记得他，因为他是在为人民、为国家、为党的事业做一个“螺丝钉”；有的人“大事”干了一辈子，历史却永远不会有他的记载，因为他干的所谓“大事”，不过是求一己之私利。
作者系全国工商联研究室主任，研究员、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