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乃洲
上世纪九十年代。
我中学毕业回村种地那年, 地里的稻子一收完,村干部就通知我们家去卖“征购粮”。
镇上的粮站离我们家有七八里路,父亲叫大哥借来一条五六吨的水泥船,船停靠在门前的水码头上,我们扛的扛挑的挑抬的抬,把晒干后装在五十几个蛇皮口袋里的五千多斤稻子运上船。
上好了稻子, 我和大哥一人一根竹篙在船头和船尾撑船, 父亲坐在船上准备轮换我们。从早上七点多钟出发, 一直到十一点多钟才把船撑到粮站的水码头。
本以为我们把稻子运到粮站马上就能出售。可到那儿一看, 卖粮食的人有很多, 我们根本就插不上档,只好挨着次序往前排。午饭的时间,岸边来了一个卖烧饼的妇女。父亲给了我一块钱,要我去买几块烧饼。我们也没舍得买水喝,就干咽着烧饼当午饭。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钟,终于轮到我们家卖稻子了。我和父亲、大哥又是扛的扛挑的挑,一口袋一口袋地把船上的稻子运到粮站的水泥场上。
粮站的粮检员手拿一根尖尖的钢钎,对着几个装稻子的口袋连戳了几下,随着钢钎的拔出, 几把稻粒“沙沙”地从戳破的洞口处漏出来,落到了水泥地上。
粮检员抓了一小把稻子看了看,又用嘴咬了几粒稻子,摇了摇头对我们说:“你们这稻子没有干透啊,还得晒一晒我们才能收呢。”
“天啊,还要晒啊?”我不禁说,“这稻子不是已经晒得很干吗?”
粮检员说: “ 你们认为干了, 但我看还没晒得干透。还得晒一晒, 不然我们肯定不能收。”
大哥说:“天上云这么多, 太阳忽亮忽暗的,这稻子怎么晒呢?”
粮检员说:“今天晒不干明天再晒吧。”
我更着急了:“还要等到明天?”
粮检员说:“那你们说怎么办?”
真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把稻口袋码好,又借了一张大塑料纸覆盖在稻口袋上,不让夜间的露水沾湿稻子,等第二天太阳出来晒稻子。又害怕稻子被偷, 当晚,我们就在塑料纸下睡觉。
第二天,太阳一把水泥场上的露水晒干,我们就把五十几口袋的稻子解开,倒在了粮站的水泥大场上让太阳晒。
早上晒了半天,我们把那个粮检员请来看看稻子能不能收。
粮检员看了看又咬了咬, 说: “ 这下晒干了, 装口袋过磅。”
父亲问粮检员:“我们家的稻子能卖几等级?”
粮检员说:“二等级,很少有达到一等级的。”
我和大哥互相望了望,都觉得有点遗憾,这么好的稻子没能定为一等级。
我们把稻子重新装口袋扎好,粮站的称粮员、记账员推过一个磅来,让我们把装稻的口袋搬到磅上称重。
等所有的稻口袋都过了磅, 记账员告诉我们总共有多少斤稻子,并叫我们去会计室结账。
父亲去结账的时候,我和大哥要把稻子放进粮站的一个仓库里。这个仓库的大门敞开着,我们看见仓库里的稻子已经堆得快到仓库的顶了。一块长长的木板一头担在麦子堆上,一头触在水泥地上,与地面交成45度左右的角。要把稻子送上稻堆,就必须从这木板上走上去。
我和大哥一人扛起一个稻口袋走上木板, 快到木板的中央时, 木板受到了重力不停地晃动。我停下脚步稳一稳重心再走,就像是玩杂技走钢丝。走到木板的上头就到了稻堆顶,我们把稻口袋往稻堆上一放,解开口袋的系绳倒出稻子。
刚开始扛着口袋爬稻堆还没感觉怎么费劲,可扛着扛着,越来越觉得吃力,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滚,身上的衣服湿漉漉。
我和大哥刚扛了两三口袋, 父亲就从粮站的会计室出来了。我们问父亲,账结好了吗?
父亲失落地说:“结啥账啊, 我们村里的干部都在这呢,他们只告诉我我们卖了多少稻子, 什么价格, 卖稻子的钱由他们代领,等卖粮结束统一到村里算账。”
我生气地说:“那我们今天费了这么多力气卖稻子,不是一分现钱也拿不到吗?”
父亲说:“那有什么办法?我们家不是还亏乡里村里的‘两上缴’钱吗?只好由村干部去抵扣吧。”
父亲说完,跟我们一起扛起稻口袋走木板了。
父亲已经六十多岁,看着他扛着稻口袋摇晃着走上木板,真让人舍不得。我们叫父亲歇一歇,他却执意要扛。
五十几口袋的稻子终于扛完,稻子也就卖完了。我们回到船上,拿起竹篙撑船回家。
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天完全黑了。母亲正在等我们吃晚饭,一听见我们说话, 马上把碗、筷子拿上桌子,给我们每人盛好一碗饭。我手也来不及洗,坐到桌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几天后,父亲去村里跟会计结账。会计“噼里啪啦”地打了一下算盘, 告诉父亲, 我们家卖的稻子钱除去抵扣“两上缴” 的,只剩下几角钱了。
父亲接过钱和一张收据,默默无言地回到家。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又到丰收的时节,大哥用吸粮机把晒好的稻子直接吸上卡车,再开着卡车走上公路去卖稻子。年迈的父亲看着看着,感慨地说:“现在卖粮多简单,用机器吸粮,用卡车卖粮,多省事啊。我们要感谢共产党啊,现在农民种田不但不要钱,还把水泥公路修到了我们家门口,老百姓的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
我跟父亲说:“ 现在国家的政策的确是好,不但想方设法帮助我们农民发家致富,还给您这样的老人发放养老金、尊老金, 您就快快乐乐享受晚年的幸福吧。”
父亲呵呵一笑说:“ 现在我不愁吃不愁穿的,真想过到一百岁,多看看我们农村翻天覆地的新变化呢。”
作者系江苏射阳县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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