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机冲动下近代中国的三次金融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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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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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清朝末年,中国的GDP总量仍位居世界第一,但与之相对应的是,金融业的发展十分落后,从货币政策制定到金融市场监管,都与世界先进国家有很大差距。在激烈的经济竞争中,还在学步中的中国金融业不断走着弯路,在近代至少酿成过三次大的金融风潮,本就脆弱的社会财富在这些风潮中轮番遭到洗劫。

 贴现风潮

 贴现,现在商业银行经办的一项很普通的业务,指远期汇票经承兑后,汇票持有人在汇票尚未到期前在贴现市场上转让,受让人扣除贴现息后将票款付给出让人,或者由银行购买未到期的票据。简单地说,就是为了获取资金,把远期收益在当前兑现,前提是拥有银行出具可以将来兑现的汇票。
    19世纪60年代初,中国的江南地区正在经历着一场太平天国运动,但这场运动非但没有打垮上海的经济,反而让上海呈现出一派繁荣之势,许多躲避战乱的人来到这里,或购房或租房,使房地产市场爆发式增长。据《上海法租界史》,一块原来只值每亩200两的地皮很快就可以卖到1200两。同时,棉花投机生意在上海也很火爆,很多懂行不懂行的人都涉猎其中,据《上海近代贸易经济发展概况》,不到10两一担的花布很快涨到30两,1863年上海的原棉出口较上一年提高了3倍。
    无论“炒房”还是“炒布”,都需要大量资金,但此时上海的金融市场发育还很不成熟,中国最早的银行——大清户部银行40多年后才成立,能为投资者提供融资的只有票号、钱庄等民营金融机构,它们的资金实力又非常有限。
    获利的冲动和资金的不足煎熬着人们,怎么办?这时外国银行出面了,他们推出了贴现业务,接受中国钱庄和票号出具的票据,钱庄、票号及商人闻风而动,纷纷用票据去贴现以获取投机资金,开始还相对正规,但票据也是有限的,有人干脆自己开办钱庄,不为做生意,只为能出具票据,这样一来就乱了。
    1863年,太平天国运动基本结束了,大量避难人口离开了上海,上海的房地产市场瞬间崩盘,房价大幅下降仍无人问津,房租跌了一半,在房地产市场投机的商人亏得血本无归。屋漏偏逢连夜雨,国际市场上棉价又大跌,1865年伦敦市场上的棉花由每包15磅急跌到8磅,投机在棉花市场上的商人也损失惨重。外国银行、钱庄和票号、投机商人构成了贴现的资金链,资金链断了,从事投机的洋行率先倒闭,紧接着是钱庄和票号,这股因贴现引发的倒闭潮在1866年形成高峰。

 倒账风潮

 过了十几年,上海又刮起了一场倒账风潮。
    倒账,近代金融从业者的一句俗语,意思是“账倒了”,无法给储户支付,得关门了。这次风潮出现在1883年前后,起因是大批钱庄盲目为一些新开办的公司发放贷款,公司经营不善,造成坏账,连累到钱庄纷纷倒闭。
    19世纪七十年代,受洋务运动的影响,中国又兴起了一股开办公司热,1872年上海轮船招商局成立,其性质是官督商办的股份制公司,对外发行股票,由于有北洋大臣李鸿章作后台,公司成立后业绩很好,股票价格也一路上涨,每股面额为100两的股票最高时涨到了250多两,这带动了其他一批公司的开办,其中包括许多矿业公司,股价也都一路看涨。
    上海的投资者和钱庄经历过十几年前的贴现风潮的洗劫,此时元气稍稍恢复,本应十分谨慎,但面对这一次投资机会又开始蠢蠢欲动,公司股价上涨自然是投资者追捧的结果,钱庄觉得太慢,他们想出了一招,直接向这些公司发放贷款,抵押的东西也很简单,用这些公司自己发行的股票就行。在一个较为完善的资本市场里,股票作为一种有价证券是可以拿来抵押的,这种业务现在称为质押贷款。但在当时,资本市场还很稚嫩,公司治理结构、信息披露这些防范风险的措施都谈不上,一旦公司经营不善,股价就将暴跌,甚至成为一张废纸。
    但是,获利冲动大过了对风险的恐惧,大批钱庄向这些新开办的公司发放“质押贷款”,甚至主动请客吃饭央求人家接受贷款,有的钱庄资本金只有几万两,但一出手就是几十万两,其他资金自然是众多储户们的。
    1883年前后,这些新开办的公司大多因经营不善引起股价暴跌,开平矿务局的股价5月份还在200两以上,10月份就跌到了70两,跌破了100两的“发行价”。钱庄损失惨重,贷款无法收回,“质押”的股票一天天缩水,储户闻讯来挤兑,钱庄只好关门。上海南北市有钱庄78家,受连累的有68家,其中40多家倒闭,镇江、宁波、汉口、北京、福州等地的钱庄也受此牵连而大批倒闭,成千上万的储户失去了血汗钱,他们听到消息去找钱庄时,那里已空无一人,能做的也只是“遂将店内所有物价抄掠一空”而已。

 贴票风潮

 又过了十几年,到1897年前后,上海又爆发了一次金融风潮,影响更大,损失更重。这一次金融风潮是由另一种称为“贴票”的新的金融业务所引起的。
    贴票也是一种与票据有关的业务,意思是“贴钱兑换票据”,储户到钱庄存钱,存100两,约定年息为1分的话,存一年利息是10两,本来的流程是钱庄出具100两的存单,期满后储户拿存单去钱庄取110两的本息。钱庄觉得这样还不足以吸引储户,于是推出了这样的新业务:储户只需来存80两,钱庄就出具100两的存单,存满一年来取钱直接取的是100两,换算下来,年息超过了2分。
说白了,贴票就是一种高息揽储,当时钱庄的年息是1分左右,通过贴票手段年息被提高到2-3分,储户得到的是超额回报,钱庄得到的是大笔资金。
    问题是,这么高的资金成本钱庄能消化吗?这里有一个背景,当时鸦片生意火爆,大量鸦片商人急需资金,成为钱庄最重要的客户。另一个客户是“合会”,也就是赌场,赌场从钱庄贷出款来,通过更高的利息放给赌徒。有这两类客户,再高的资金成本钱庄也敢要。
    这还是想真正做生意的那些钱庄的想法,对于一些胆子更大的钱庄,他们突然发现用票据可以轻易换来真金白银,票据是什么?不过几张纸而已,哪来这么好的事?于是票据这种“无本买卖”又开始泛滥起来,一些有“门路”的人纷纷成立自己的钱庄,一个绰号叫“杨四”的法租界巡捕在大马路开了一个钱庄,开出空票4万两;一个叫孔阿才的人在四马路开了一个钱庄,本金只有几百两,开出的空票就有5万两。这些人并不怕,他们可以用新储户的钱去还到期的存款,在高息吸引下,新储户又源源不断找上门来,成了一种“击鼓传花”式的游戏。
    当然,这样的游戏肯定会有玩不下去的一天,有人也许明白,但又总觉得自己的运气不会那么差,都幻想着泡沫破裂前自己能全身而退,这种心理被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归纳为“搏击理论”:在这个世界上,傻不可怕,可怕的是做最后一个傻子。
    贴票泡沫于1897年下半年破灭,一部分钱庄无法兑付储户的钱,开始是退票,后来直接倒闭,一个月就倒闭了几十家,许多钱庄老板“跑路”,跑不了的有些选择了自杀。大批储户血本无归,有的跳河、服毒,有的家庭破裂,巡捕房、法庭接到大批有关“贴票”的经济纠纷案件,既无力一一侦查,也无力审判执行,上海社会被“贴票”弄得一团糟。

 三大反思

 贴现、质押贷款、贴票,这些名词现在或许不算新奇,但在一个多世纪前绝对是新鲜事物,普通百姓难以搞懂。正是这些“新名词”背后暗藏的所谓“创新业务”,使中国近代的金融业接连遭受重创,而每一次金融风潮所波及的,也绝不仅仅是钱庄、票号自身,中国的民族工商业在一次又一次浩劫中被打击,广大百姓辛苦积攒的财产也在这一次又一次金融风潮中被浩劫,近代中国百姓的“积贫”、国家的“积弱”,在这几场金融风潮中都能找到直接的答案。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反思这几场金融风潮,至少可以得到三点重要启示:
    一是从这几场金融风潮中可以认识到,不是所有“新业务”都能称为创新。在一个创新型社会里,经济需要创新,金融更需要创新,所谓不进则退,说明在原地踏步也是一种倒退,金融业要满足经济发展的需要,要持续健康发展,必须时时刻刻在创新。但金融创新的技术性很强,面对大量金融衍生产品的出现,如何分辨良莠是普通投资者难以做到的,这就需要创新者始终把握为何而创新、怎样去创新的原则,切忌投机心态和短期行为,切忌钻市场的漏洞打“擦边球”,更不能利用甚至煽动公众的投机心理制造所谓热点,一旦市场失去控制,伤害的不仅是广大储户和投资人,那些推波助澜的机构自身恐怕也会先倒下。
    二是从这几场金融风潮可以折射出,金融发展一旦跟不上经济的发展就会诱发投机行为。清末以来政权日渐式微,最高统治当局面前净是棘手的事,根本不可能把金融建设提上重要议事日程,货币制度、资本市场建设、金融监管都严重跟不上经济发展的需要,大清银行20世纪初才姗姗来迟,支撑民族工商业发展的是一些民营钱庄、票号,在以银两、银元为主币的情况下,市场倍感银根短缺,严重制约了经济的正常运行,一些正常的资金需求也无法得到满足,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金融领域里的各种投机行为才得以大行其道,一次风暴洗礼所得来的沉痛教训往往管不了几年,不久之后新的投机行为又会上演。上海的贴票风潮刚过,仅5年后天津就上演了一次“贴水”风潮,可以称为贴票风潮的“升级版”,是市场如此不汲取教训吗?根本的问题,还在于诱发这类投机行为的金融环境没有得到改善。
    三是这几场金融风潮可以说明,一个国家绝不能把金融主导权拱手相让。金融风暴来临需要国家出面“救市”,这是市场渡过危机的最后一道闸门,但在这场风暴中,清政府几乎没有什么作为,不是不想救,而是力不从心。19世纪下半期以来,贸易逆差加上战争赔款,造成了中国市场资金面上总体呈现银根吃紧的态势,清政府以税权、财政权为抵押多次向外国银行贷款,私人钱庄为了扩大资金规模也向外国银行借钱,外国银行实际控制着近代中国的金融命脉,每次金融风暴即将来临时,嗅到一丝味道的外国银行抢先脱身,他们抽走银根、逼迫还款,加剧了风险的生成和破坏力,缺少“救市”手段的清政府只能干看,任由市场自我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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