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杜悦英
5月9日，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国家高端智库建设大讨论·世界知名智库领袖专题讲座”举行首场活动，美国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所长亚当·波森（Adam Posen）应邀就“国际知名智库建设的经验与启示”这一主题与中国同行分享经验。
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The 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英文简称PIIE）是一个无党派、非营利智库机构，创建于1981年，位于美国华盛顿。PIIE的主要研究课题包括全球化、国际金融及宏观经济、债务及发展、国际贸易及投资等，对美国经济政策的制定具有相当的影响力，也是全球知名智库之一。
1997年7月，亚当·波森加入PIIE，开始以一名智库研究者的身份从事经济政策研究。在PIIE深耕20年，如今身为掌舵人的波森深刻体会到，在智库建设与管理过程中，智库如何发展、如何实现现代化，是至关重要的问题。究竟是哪些支撑力，共同铸就了PIIE？波森认为，人才和标准，是智库的核心竞争力。而如何打造高端智库，扩大其在全球的影响力，则应当做到两点：一是尽量保证研究成果的客观、公正；二是注重与相关利益方的充分沟通。
人才和标准：打造核心竞争力
“研究人员、研究标准和方法，是智库的核心。”波森说。
对于一个智库而言，真正的生命力和战斗力在于研究团队。构建研究团队，PIIE有一套独到的标准。波森介绍，PIIE的研究人员，通常年龄在30～60岁，做过严肃的经济学研究，并且具有政府政策制定的经验，有些人甚至曾在政府部门担任高级职务（比如贸易谈判代表、政府顾问等）。
之所以智库研究人员需要具备上述条件，根本原因在于“智库研究与大学教授的研究是有区别的”，波森说，大学教授主要从事学术研究，他们的研究侧重理论，在很大程度上与现实的关联并不紧密，其成果通常是在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而智库研究主要是政策研究，强调现实干预，对症下药。
与学术研究相比，智库从事的政策研究同样需要遵循学术标准，但不一定需要运用学术技巧。波森说，与学术研究相同，经济领域的智库研究也要有学术研究基本的严谨态度，也会用到经典经济学理论，所引用的数据都须经过考证，报告的结论也是可复制的。但是，智库研究并不一定会用到最新的经济学理论，体现研究者“聪明”的学术研究比以“管用”见长的政策研究更受学术期刊的青睐。从事智库政策研究的人，有可能并未发表过什么论文，在学校也并非活跃分子。
与智库研究需要遵循的学术等标准相比，研究方法的选择并不十分重要。“如果说一个方法刚好用得上的话，那就用这个方法”，波森说。
PIIE强调团队精神，每一个人都知道彼此在干什么，所有人会在一起，分享知识和经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副所长张丽平研究员曾在PIIE作过三个月访问学者，她说，在PIIE首先学到的就是勇于表达自己，每周五的午餐会，是大家沟通交流的固定时段，讨论内容可以围绕各自的研究领域，也可以围绕一个主题展开，在这个场合，没有人被要求发言，但是“想表达就要表达”。
团队中每一位学者各自的影响力是重要的，但学者之间的交流与互相影响是更重要的。“如果有很多人共同讨论一个话题，他们可以互相提供灵感和创意”，波森说，他非常看重智库建设中的团队合作精神，团队合作不仅在于几个人联手完成一份研究报告，更重要的是，团队成员之间的交流和讨论，对一份高质量研究报告的完成极具意义。
在波森看来，一个智库研究团队拥有不同年龄段的研究人员，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优势。
客观和公正：智库研究的基石
智库的主要研究领域集中于政策研究，政策研究具有很强的公共性，也具有很强的政策性。可能有各种不同类型的、代表不同利益集团的智库，但智库发布观点，一定要坚持客观的标准，抱以严肃的态度。
波森说，美国由于两党轮流执政，社会上有各式各样的智库分别为之提供政策主张，这些智库机构背景不同，立场不同，研究成果富有极强的政治倾向性。但PIIE始终秉持的原则是，研究是为公共利益服务的，要保持客观、公正。“比如对于某项政策，PIIE可能会希望达到某一个结果，但是我们不会为此而撒谎”，波森说。他并不讳言，在美国，确实有一些智库相互之间存在资源上的竞争，有时候他们会赤裸裸地撒谎或者间接撒谎，从而达到他们的目的。
研究的客观和公正，是智库拥有良好声誉的基础。波森举例说，前几年，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建立了亚投行，当时在华盛顿，这些倡议都不是那么受欢迎，而且出乎他们的意料。主流观点认为，亚投行将对美国和国际上一些多边金融机构形成竞争。而PIIE并不支持这一主流观点。“虽然我们支持全球化，支持和日本、欧盟发展多边关系，但是在这些具体问题上，我们不一定就要追随主流声音”，波森强调，PIIE只按照真正的数据和事实说话。尽管有些人喜欢听诸如“全球化是坏事”这样的声音，但作为智库，“PIIE不会发布这样的研究报告”。
在谈到如何保证研究的客观和公正时，波森提到三个原则：
其一，在做正式研究时不预设结果。
其二，通过非常复杂的过程来证实所发布数据的真实性，所有的数据信息上传互联网，由专门的人来研究，“我们近几年尤其强调数据的真实性”。
其三，研究结果不以资助方的利益为转移。比如，一些跨国企业给PIIE资助，但他们从来不能在PIIE发布文章之前审查这些文章。当然过去也有公司在PIIE发布影响其利益的文章之后削减资助。
波森强调，客观性或者说科学上的真实只能在事后得到检验，不能在事前被审查。
沟通与传播：锻造智库影响力
作为智库，其功能除了本身围绕一些重要问题开展研究之外，还需要为各个相关利益方的交流提供平台，使各界通过这个平台交换意见、进行讨论，同时还需要针对所服务的对象提出一些相应的建议，这是智库的一个重要功能。
而为了实现这个功能，为了使公众能够了解智库的研究，了解智库的观点，如何实现高效的沟通与传播成为智库建设中的一个重要议题。
“沟通非常重要”，波森说，未来PIIE希望能够参与更多的公共讨论，而不仅仅是参与学术界的讨论。问题则在于，真正地跟公众打成一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虽然PIIE有一套严格的程序来确定如何与公众进行沟通，但在与公众沟通时，一些问题很难用一个词或一句简单的话说清楚。
解决沟通问题，先从内容做起。“我们希望有亲近普通民众的作品出现”，波森说，PIIE的官方网站每天有几十万人登录，PIIE的一些经济学家出版了较为畅销的读物，在比较受欢迎的杂志上发表专栏文章，这些过程都是在实现与公众更好的沟通。他观察到，在传播过程中，有时候需要使用更复杂或者更精确的概念来吸引读者。而通过不断努力地优化官方网站、在媒体上发表更好的文章、倡导研究人员将报告写得更加简明易懂，将更加有利于智库成果的传播，有利于智库机构与各相关利益方的交流。这种交流，更成为智库开展下一步研究的基础。
波森也坦言，在信息时代，智库需要把同一个信息在不同渠道上发布，比如电视、广播、纸媒、网站、社交媒体等，需要的资金投入也将更多。“在交流、沟通方面支出每年都在递增，增幅甚至能达到60%～70%”。
在波森看来，智库产生国际影响力，需要分三步走：
第一步是专家与专家之间的沟通，比如在中国，PIIE与国家发改委、商务部、外管局、人民银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机构都有合作和交流。这些专家中，有些是政府部门的官员，有些是学者。这种交流是双向的，可以在北京进行，可以在华盛顿进行，也可以在其他地方进行。
第二步是专家与非专家的重要人物之间的沟通，在美国就是专家与商业界、大学教授、非政府组织、媒体以及一些游说团体之间的沟通。
波森举了美国边境税议案的例子说，PIIE认为美国的公司税需要进行改革，在某个节点可以征收增值税，但是边境税议案有很多负面的地方，比如会给一些国家带来问题，在世贸组织框架下引发一些争端。
PIIE将这一结论分别与哈佛、伯克利等大学的经济学教授、一些商业团体以及报道该话题的记者进行了交流，交流的成果是发表了论文，研究成果也被媒体引用。
第三步是与公众进行尽可能多的沟通。波森说，作为智库研究者，他不仅希望在高端学术期刊上发表文章，也希望能够在《今日美国》《中国日报》这样的媒体上发表文章，“近几年在这方面我们也加大了努力”。他建议中国的智库充分利用社交媒体等渠道，增加与公众的沟通。
波森还强调，在智库的国际化进程中，当面交流以及增强交流的友好性十分重要。过去6年间，PIIE增加了与中国的沟通交流，除了高层和主要研究人员之间的互访，也加大了与中国媒体沟通的力度，向中国媒体提供一些资料，在中国媒体露面，PIIE官网上也有中文内容。“我们正在努力提高在中国的知名度”，波森说，他已经连续第3年被汪洋副总理接见。
与中国政府进行合作令波森高兴，但他更希望的是，作为一个美国智库被中国邀请，不是因为他们说了中国人喜欢听的东西，而是因为他们讲的是事实。
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一直对美国政府经济政策产生重要影响的PIIE，如今坐了特朗普政府的“冷板凳”。特朗普政府似乎对PIIE的一些观点和建议并不感兴趣，甚至采取了排斥态度。波森说，在选举过程中，PIIE对所有竞选人发布了批评性评价，包括特朗普。而特朗普团队也对PIIE持批判态度，这不是秘密。特朗普团队在公开场合攻击PIIE，并且能够让所有主流媒体转载这些消息，结果造成PIIE在特朗普政府的影响力远低于在过去几届政府。
波森说，他有30多年和政府打交道的经验，虽然PIIE和民主党的关系更好，但基本上每一届政府都会从PIIE听取一些意见，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但是，PIIE和特朗普政府之间没有做到这样，“这就是博弈论，我们付出了代价，我们也提高了在北京、法兰克福、圣保罗、东京的声誉”。
除了国际化发展，智库还应当具有长远的眼光。波森说，智库机构不应该仅仅因为政府喜欢或者不喜欢，或者仅仅因为一个政策而受到排挤和冷落。智库的研究，是为了让政府制定出更好的政策，因此必须具有长远的眼光，注重长远的名声。在当今竞争日趋激烈的背景下，智库如何保持客观、严肃的态度，真正提供高质量的意见和建议，还是要有长期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