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币历史的一次惊险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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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彩虹,高级经济师,长期供职于中国建设银行,现任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特聘教授。出版有《现代货币论丛》《钱说——货币金融学漫话》《经济学的视界》《世界大转折》等10多部著作、文集。

如果说, 1 9 7 1 年的“ 尼克松震荡”(参阅:《主权国家货币的实质》,《中国发展观察》2021年第24期),催生了“主权国家货币”这一为世人较为普遍接受的新的货币概念,那么,这个“震荡”带出的另外一种说法,就令人们存有诸多疑惑了。这个说法就是,“国家信用货币”。

这个说法表明,美国政府宣布美元和黄金脱钩,支撑美元的实体价值一下子落空,世界他国不能再以35美元一盎司的固定价格来兑换黄金,但由于美国“国家信用”的存在, 世界他国仍然愿意接受美元作为“货币”。也就是说,美元这张绿色小纸片的背后,虽然没有了黄金的硬度,但有美国“国家信用”的强大背书,美元并未失去其应有的货币属性,只不过完成了一次“自然黄金符号” 向“ 国家信用凭证”的跳跃而已。人们疑惑的是,美国“国家信用”究竟是什么东西? 它看不见也摸不着,凭什么可以和黄金实体价值一样,支撑美元被世界所认可和接受呢? 

美元纸币的面印制有一行英文,耐人寻味,“In God We Tr u s t 我们信仰上帝)”。美国是实用主义哲学盛行的国度,美国人所谓的“上帝”, 并非只指传统宗教意义上那个唯一的、终极的和神秘的存在,还泛指现实社会生活中人们共同信奉的那些“ 极为有用”的东西,如货币、市场、制度规则、社会道德等。甚至可以说, 实用主义哲学中的“上帝”,并不是超验世界中那个拯救人灵魂的神圣主体, 而是日常生活中解救人们于贫困、颠沛流离之中,衣食住行能够得以起码保障的各种最佳工具或手段。金钱或货币就是“极为有用东西”中最突出的代表, 它不只是可以解决社会经济生活中绝大多数“吃喝拉撒”的日常问题,更有能量渗透到人类社会生活几乎所有的方面,制造出或离奇,或大善,或大恶的人世间悲喜剧, 因而被德国的思想家西美尔冠以“世俗之神”的大号。

既是如此,“我们信仰上帝”在美元纸币上出现,与其说是一种传统宗教类的宣示, 代表宗教式的敬畏,不如说是对现实生活中共同信奉东西的一种崇尚,彰显出人世间的普适价值观,完全可以用“我们信奉金钱”“我们崇拜市场”和“我们相信人世间的力量”等来翻译解读。事实上,看美国的经济发展历史,特别是看美元的历史,这里的理解,是无可争议的。

首先, 我们可以用“ I n Gold We Trust我们相信黄金) ” 来代替“ 我们信仰上帝”。美国曾经是实行金本位货币制度较为典型的国家。金本位货币制度,主要有两个含义: 一是纸制货币的发行者(主要是政府机构或政府授权的机构)发行货币,必须以黄金的数量作为基础来进行,纸币仅仅是黄金的代表符号;二是这类纸币的任何持有者,都可以按照确定的价格,随时从发行者那里将纸币兑换为黄金。很清楚, 在金本位制度下,美元纸币自由兑换黄金的安排和实践,充分说明美元纸币上的“我们相信上帝”,不过是“我们相信黄金”的另一种说法而已。

其次, 我们可以用“ I n Goods We Trust我们相信商品) ” 来代替“ 我们信仰上帝”。在经济生活中,货币的职能之一是“支付工具”,这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常识。如果某种符号类或凭证类纸币,能够作为“支付工具”顺利地完成商品或劳务的购买,那么, 这种纸币就能够被人们普遍接受。美元便是这样的货币, 持有人随时都可以在美国用它购买商品或劳务。这一点,和美元在金本位制度下可以自由兑换黄金,从而美元能够被普遍接受,异曲同工。只不过, 金本位制度下支持美元被接受的力量是唯一的黄灿灿的贵金属,而非金本位制度下支持美元被接受的力量,则是千姿百态的美国商品和劳务。

第三,我们也可以用“In Good We Trust我们相信至善) ” 来代替“ 我们信仰上帝”。“至善(Good)”,在人类社会的经济生活中,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相互信任、以诚相待和拒绝欺诈的最高境界,简单说就是“诚信”或“信用” 的最高境界。在当下民族国家存在的世界里,由“人”集合而来的国家形态,是现实世界中最高的实践主体。一个国家的“诚信”相比较其他个人、企业和社会组织,自然处于最高处,因而是最接近“至善”之位的,这就是人们所信奉的“国家信用”。当美国依据这种“信用”发行纸币时,“我们相信至善”,便是相信美国的“国家信用”,相信纸币上货币单位和数量表达的经济价值承诺,如一美元、十美元、一百美元—— 它们既可以交换到美国的商品和服务,又可以购买实物黄金,只不过,价格要“随行就市”。彼岸世界里的“大善”或上帝,经验感觉上近似于虚无;此岸生活中的“至善”则是站在大地之上,美元纸币的背后就有。在这里,我们隐约地感受到,“国家信用货币”的内涵在显现。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同一纸美元,却有三种不同的支持它成为货币的理由。第一种理由,美元可以按照固定的价格,自由地兑换黄金,或者说支持美元的是黄金,被称为金本位制度下的“美金”;第二种理由,美元可以自由地购买美国的商品和服务,可以看成是代表美国经济总量的凭证,支持它的是美国的经济实力;第三种理由,美元代表美国的“国家信用”,持有美元等价于握有美国的“国家信用”力量,人们相信,运用这种力量可以获取任何的经济价值品,包括一般的商品和服务(也包括黄金), 美国的“国家信用”就是美元成其为货币的根据所在。

很容易看出, 根据“ 国家信用”而来的美元,追根溯源,还是要落实到美国的经济实力基础之上,落实到美国的商品和服务能力之上,其中包括落实到黄金这类特殊的商品之上。如果说,美国人发行美元,既无黄金基础,又没有经济实力基础,仅仅说是“国家信用”背书,当美元的持有者拿到美元,既兑换不了黄金,也购买不到美国的商品和服务时,美元就是废纸一张,人们就不会相信美元纸币上的那些单位和数量,更不会相信“我们相信上帝”这样的承诺。也就是说,一个国家的“国家信用”,不是凭空存在的,是需要坚实的经济物质和能力基础的,没有这个基础,“国家信用”就是个乌托邦。

说到这里, 认为1 9 7 1 年“尼克松震荡”后,美元的性质由自由兑换黄金,变为不可自由兑换,导致了“国家信用货币” 的历史开启, 一个国家可以仅仅凭借所谓“国家信用”来发行货币,并受到本国和世界的普遍接受,那的确是值得怀疑了。历史的真实进程是,在那之后,美元虽然不能够按照固定价格自由兑换黄金,但它可以自由购买美国的商品和服务, 可以“ 随行就市”买卖黄金及制品。可见, 美元仍然受到美国人普遍接受的理由, 仍然具有相当程度“国际货币”功能被他国接受的理由,绝对不是因为空泛无物的美国“国家信用”的突然出现,而是美元对于美国商品和服务的支配力和购买力。为什么在当今世界的货币领域里,各国仍然对黄金储备如此在意,对一个国家的经济实力如此在意,那不仅是因为这些都是一国货币的真正价值所在,更是一个国家所谓“国家信用”程度高低的关键所在。

因此,1971年美元和黄金脱钩的历史事件,完成的是“自然黄金货币”向“主权国家货币”的“惊险一跳”,从此美元不再是大自然存在物黄金的代表,而是主权国家美国经济实力的代表。不可否认,美元的“国家信用货币”的形式,在没有了黄金基础的情况下,似乎明朗起来,是美国的“国家信用”对于黄金的替代,成为了美元的直接支撑。然而,这种形式上的跳跃,实在是我们认知中的一种幻觉。直到今天,美元还是由美国的商品和劳务支持着的,由美国的黄金储备支持着的。理解了这个历史事件的内在关系,我们对于眼前大量货币问题的看法,特别是对于新的货币形态的创造,如数字货币等,就会自然而然地减少许多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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